北京大学附属中学教师 李杭媛

　　那天下午，科代表把几本半新不旧的书放到我的办公桌上，我才恍惚想起，高考就要举行了。其实当然不是不记得，大概是潜意识里不忍面对悄然而至的别离。借了一年的书，不知道在多少学生手里流转过，最后还是回到了我这里。轻轻翻开，似有似无的折角，仿佛能看到哪个孩子读到这里打了个哈欠，小心翼翼地合上，不留神还是折了一下。

　　A班的某君恋恋不舍地扫视着我的书架，临走前忽然幽幽抛了句：“老师，高考结束以后，我还能跟您借书看吗？”那一刻，我又有些恍惚，用力地点了点头，因上课而沙哑的嗓子挣扎出一句：“当然可以！”声音微弱，还有一丝颤抖。

　　回想走过的一年，虽然艰辛，但能和你们顶着压力快速成长，幸甚至哉。我既是你们成长的见证者，更是你们成长的参与者，或者说，我们本就是一起成长的伙伴。这是真正的迅速成长，从心志上的独立、情绪上的自控、耐力上的坚持，到在压力下依然能保持对真知灼见非功利的热望、对自我的反省、对他人的真诚，我想比起冲刺高考、金榜题名的意义，这一点更来得重大。

　　其实我知道，这一年你们拼得很辛苦。高三是一场硬仗。对于北大附中的孩子来说，适应了高一高二兴趣导向的自由选课制度，认同了鼓励创造性和发散性思维、允许各抒己见的评价模式，忽然面对一套规范流程的考试规则、一场关乎命运的大考，压力之大不言而喻。我深感你们的焦虑、迷茫与撕裂、挣扎，所以在开学第一课就与你们絮叨了一堂“高考意味着什么”。我想告诉大家，高考不是决定人生幸福与否的审判官，高考只是人生的一次阶段性考验。为了迎接这场考验，我们一起努力奋进，然而最重要的还不是创造辉煌的成绩，而是在拼搏的过程中不断超越自我的成长。

　　一年如白驹过隙，你们做到了，我看到了你们每一个人的超越，我为你们感到自豪。其实为师者特别容易满足。当你们拿着改了一遍又一遍的作文来找我面批时；当你们瞠目结舌地看着答案“气急败坏”找我理论时；当你们擦干泪水轻轻道一句“谢谢您”时；当你们恍然大悟两眼放光时；当你们在课间悄悄跑到讲台前塞给我一盒金嗓子喉宝时……太多瞬间的感动，希望不会随着事迁时移而消逝。提笔记下来，既是给自己留个纪念，也是给未来的你们留个回忆。

　　因为我知道，你们的人生之路，才刚开始，大好的锦绣前程，才刚开幕。我深知，为师的只能陪你们走一段路。所以我希望，阅读能成为你们一生的长情陪伴。我更希望，少年勃发的激情与审辨思考的理性能成为你们未来人生的底色。正如我写的毕业寄语：

　　天高任尔飞，莫忘大地的深情；立根松竹志，不失长河的灵动。诫你一世，不放弃对真理的求索，不迷失于众声之喧嚣；不冷却对生命的悲悯，不营苟于得失之网罗；不任性于自我之局限，不纵情于声色之逸荒。愿你一生，大道行天地，心迹喜双清。回首人生风雨路，银碗盛雪，繁花不惊。

　　“心迹双清”是我在北大中文系读书时，一次系庆偶然的机会，遇到袁行霈先生，他写给我的赠语。语出老杜诗，原诗说“杖藜从白首，心迹喜双清。”一个行走了一辈子江湖的白发老人，说这一辈子，自己的内心和行为都冰清玉洁，何其可贵，又何其难矣！青年人血气方刚，却容易莽撞冲动；中年人克制隐忍，又流于得过且过。既能不忘“铁肩担道义”的热血初心，又能有“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睿智从容，实乃需要些生命的历练。

　　然而最要紧的是，不要失去做人的底线，不要践踏他人的尊严。重要的不是你们创造了多少可人的业绩，而是你们真正带给这个世界、周遭的人多少温暖和能量。而要能给别人温暖和力量，你们要先自重自爱，让自己从父母、老师的庇护下，一点点独立、成熟，乃至于有一天可以庇护别人。

　　盛夏将至，你们也玉树临风正当时。想起十年前的盛夏，我也是在挥汗之间奋笔疾书，交上了人生前十八年来的第一份答卷。然后，全然忘记自己当时写了什么。之后的无数次交卷：保研考试、找工作试讲面试、领证结婚……似乎并不比那一次更加艰难，当然也并不轻松。然而，回想起来，只有那一次，我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所以，请珍惜和你们一起打完这场人生第一仗的师友们，感恩在你们身后絮絮叨叨的父母亲。

　　每到毕业季，我就会想起自己的中学老师。说起来惭愧，工作以后回家乡看望老师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但想到我正在做的，也是老师期待我做的，就有了些许安慰。相信有一天，你们也将为人师长，那时我的欣慰岂不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