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英
作者简介:
曹英,女,1956年生人,1970年随着父母插队,后为下乡知识青年,1977年参加高考,1978入读东北大学(原东北工学院)工程力学专业,毕业后就职辽宁省城乡建设规划设计院,任工程师、高级工程师、建筑室主任,1997年开始就职辽宁省建筑标准设计研究院,历任教授级高工、国家一级注册结构工程师、副院长、院长,现已退休,返聘于辽宁省建筑标准设计研究院,任顾问总工程师。
我1956年出生在沈阳,1970年随着当中学老师的父母走“五七”道路,到北镇县曹屯公社徐屯大队插队落户,在农村念完了中学。后来我又随着他们的工作调动,到辽阳市灯塔区灯塔公社东高屯大队,成为一名下乡知识青年。母亲在灯塔区教师学校教书,父亲在灯塔粮库饲料站管猪饲料。当时,我的最高追求是能从农村抽调到父亲工作的饲料站当一名工人,实在不行,到灯塔饭店当服务员也可以。因为每次进城路过灯塔饭店,都见门口写菜谱的小黑板上,字迹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很替祖籍辽阳的一代文豪王尔烈丢脸,我立志要用自己娟秀的字体代替它。
初知消息
1977年秋收时节,一天清晨,我在生产队出完早工回青年点吃早饭,就听到大队的高音喇叭正在广播恢复停滞了10年的高考的消息,还让各部门、各基层单位的领导支持有志青年,响应党的号召,报考大学,有条件的单位还可以给他们时间,或组织他们复习功课。一踏进青年点的大门,就看见大家聚在一起,七嘴八舌,高谈阔论,振奋的群情顿时驱散了我的满心狐疑。
第二天,知青们都不约而同地请了假,找来各种版本的中学教材,开始紧张的高考复习。开始,我们还三三两两地聚在要好的社员家,借用他们的炕桌学习,发现效率不高后,就各自回家。从那以后,一直到高考前,大约两个多月的时间,我一直住在沈阳的姥姥家复习功课。
那时候,父母每天早晨从沈阳到灯塔,晚上从灯塔到沈阳,乘火车倒汽车通勤上班。可那些日子,他们顾不上劳累,下班回来急急忙忙吃口饭就带上我到他们认为书教得好的同学家,请他们考考我。第一天,母亲领我去了教几何的刘老师家。刘老师让我证明一下勾股定理。我急得直搓手,不知从何下手。刘老师对母亲摇摇头说:“这个水平离考大学差得太远了。”回到姥姥家,我恨恨地看着自己每天下地收割的双手。那粗粗的手纹中浸着高粱玉米杆子的深绿色,洗也洗不净,气得我拿起姥姥刷地板用的马莲根刷子,蘸上洗衣粉用力刷着手心。后来母亲又领我去了教三角的赵老师、教物理的张老师家,他们都无奈地频频摇头。最后父亲领我去了在招生办工作的孟老师家,问他像我这种家庭条件考大学,能否过得了政审关,孟老师以十分肯定的口气说:“非常困难。”如果说在前几位老师家,我的情绪己经很低落的话,孟老师的话无疑是雪上加霜。出了他家的门,我眼泪就蹦了出来。强烈的自卑感困扰着我,令我的情绪跌入谷底。
紧张复习
一个星期日的午后,父亲又领我到我们从前的邻居黄老师家。他们夫妇都是沈阳市数一数二的物理老师。黄老师没有上来就考我,而是先拿来一本厚厚的物理教科书说:“我先从头到尾给你撸一遍。”我头一次听到讲得这么好的物理。黄老师把电工部分的左右手定则概括为“左动右发”,意为电动机原理用左手,发电机原理用右手,至今仍令我记忆犹新。下一个周日,黄老师的爱人唐老师问了我几个问题。我因为有黄老师讲的内容垫底,一一对答如流。唐老师说:“很不错了,明天下午我在四一三部队给那些考生上大课,先考后讲,你也参加吧。”第二天,我冒雪准时赶到了四一三部队的大阶梯教室,在最后一排挤个位置坐下答题。两个小时后我们交了卷,唐老师便开始讲题。她站在讲台旁,穿一件豆绿色带小碎花的中式棉袄,梳着短发,清瘦,白皙,挺拔。几百人的教室里鸦雀无声,只听到她那夹着广西口音的普通话在教室里回响,每一道题,就概括了一章的内容。我突然感到,有一种美,无关五官外貌的描述,而是一种从内到外只能用心去体会的摄人魂魄的美———那便是启迪你的智慧,增强你的自信,教书育人的人民教师呀!
在我紧张复习的日子里,有一天刚过晌午,母亲提前下班回来,领我来到火车站对面的沈阳饭店。饭店有三层楼,应该是当时沈阳最高档的餐饮。母亲点了一碗红烧肉,一碗米饭,让我吃,她看。我记得清楚极了,那一碗红烧肉1块钱,相当于当时沈阳城市居民每月最低生活标准的八分之一。因为上小学时,如果家庭收入低于每人每月8元钱,就可以免交每学期3.5元的学费。吃到最后,我把剩下的米饭倒进汤汁中,对母亲说:“吃不了啦,你吃吧。”母亲却还是说:“不差这一点儿,汤汁最有营养了。”我赶紧端起碗夸张地往嘴里扒拉饭,以遮挡我止不住的眼泪。
随着高考的日子一天天临近,高考志愿书由县、公社、大队层层转达发至我们手中。那时的志愿书简单极了,仅一张纸两面印着表格。当时我这样的知识青年,内心世界也很单纯。考哪一所大学、考什么专业对于未来意味着什么,我完全没有深想,也实在想不出什么。能有比管猪饲料、当饭店服务员还好的出路,我还能有什么奢求呢?填写志愿时,我和几个要好的知青合计,要么就是最好的,要么就是最稳妥的。我填了沈阳师范学院。母亲知道后连声说:“不行,我们当了一辈子的穷教员,下辈子得改改门风了。”后来,母亲跑到县招生办,把我的第一志愿改为东北工学院。
盼来高考
1977年12月的一天,雪后初晴,大地是一片耀眼的洁白。我们的考场就设在灯塔公社的大路中学。那一天,全公社的知青和社会青年从四面八方涌到这里,一张张红扑扑的脸,一颗颗热腾腾的心。第一场考的是数学,拿到题纸,我先浏览一遍,一下子乐了,全部是小菜一碟。我闷着头,一声不吭,“唰唰唰”地一道接一道答题,每答完一道题,心中暗想:又是10分到手了。午后考语文,问答题之后是作文,题目有两个:《在沸腾的日子里》和《谈青年时代》。我一看到这两个文题,立刻热血沸腾,豪情满怀。我奋笔疾书,不停地写啊写,就像一个多情的女儿,扑在祖国母亲的怀抱里,满腔的话从嗓子眼往外涌,一句冲出来,还有一大堆等在后面。
高考结束后,我立刻回到生产队干活儿,希望能用过硬的政治表现顺利通过将来的入学政审。不久就有小道消息传来,说我的成绩在灯塔考区排第二,辽阳地区排第四。这样一来,我更需要好好表现了。就在这时,我收到了父亲的一封信。信不长,开头便说:“杜甫有一句诗:‘所愧为人父’。我要把它改‘有愧为人父’。对于你,我是有愧的。”我明白,他是怕我因了他的历史问题,通不过政审关而深深自责。如果说此前曾因不能及时加入红小兵、红卫兵、共青团而对家庭有些许无奈的话,看了父亲的这封信,我不禁泪洒衣襟,立即提笔给他回信:“爸,这个称呼我叫了20多年,头一次像今天这样亲切。我从不后悔作您的女儿。虽然我们目前都在为能不能被大学录取而担忧,但这正是父辈赋予我的更高层次的忧虑。”等到我也为人母,备受“望子成龙”心理折磨的时候,更加理解了父亲当时的心情。
后来听母亲说,在我参加完体检回生产队等待录取通知的那段日子,父亲如坐针毡,片刻不得安宁。他先打听到负责我们那一片考生政审的是大路中学的教导主任,姓石,此人家也住沈阳,每日乘通勤火车上下班。于是,数九寒冬,父亲每天早晨4点钟到火车站通勤口等候,一连十几天,终于等到了这位石主任。父亲对他说:“一辈子没求过人,这一次拜托了。”只求他在我的政审表上,对于父亲的历史问题“轻描淡写”一下。
腊月三十儿那天上午9点多钟,我正在举家迁回沈阳的新居里洒扫庭除。妹妹从姥姥家回来,小脸冻得通红,手里拿着寄到姥姥家的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被东北工学院工程力学专业录取了,顿时全家一片沸腾。那一天的年夜饭,父亲和妹妹不时用“大学生”打趣我,那是8年中我们家唯一一个双喜临门的除夕夜。
1982年2月毕业前夕,我光荣地成为我们班同学中的首批党员。班党支部书记找到我说:“你对党很忠诚,在入党志愿书上把家庭社会关系、政治历史问题填得很全。而你的入学档案上什么都没有,连你父亲曾经是‘右派’都没写。”那一年的除夕,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我跟家人讲起了这件事。父亲举起一杯酒:“这杯酒我敬石主任。”说罢,将那酒一饮而尽。其实,自那次求石主任以后不久,父母也因落实政策回到沈阳继续教书,再也没见过他。想来石主任一定早已退休在家,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了。
2014年,中央电视台播放了电视连续剧《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我眼含热泪看完恢复高考的整个过程,了解了自己的命运是怎样得到了改变。假如我当年不能上大学,也许在灯塔的东高屯,那个小小的村庄,会多出一个农妇,整天为母鸡多下一只蛋、肥猪多卖几斤肉而欣喜不已;也许在辽阳的灯塔区,那个小小的城镇,会多出一个饭店服务员,除了每天麻利地端着盘子穿梭在餐桌之间,还会用娟秀的楷体写出每日菜谱;也许在灯塔的饲料站,会多出一个女职工,终日为猪饲料的存储批发而奔忙……
转眼,40年过去了,年过花甲的我,无论是在人生低谷还是事业巅峰,无论是在职场博弈还是含饴弄孙,每每提起1977———在我高考的日子里,尘封的往事便如洪水决堤般喷涌而出,那些难忘的日日夜夜,也化作一幅幅靓丽的风景,完美着我的人生旅程。
“纪念恢复高考40周年”征文启事
征文要求如下:
1. 来稿者为恢复高考制度后参加过高考者。
2. 文章为第一人称自述文。文章讲述真故事,抒发真情感,有细节描写,能感动人心。
3. 篇幅在3000字之内。
4. 来稿文章写明作者姓名、单位、手机号码等联系方式。请随稿提供3至4张本人当年高考时与近期照片,并附个人简介,300字内即可,可写个人经历、著作等。
5. 征稿即日开始,2017年12月31日止。来稿择优刊登。
来稿请寄:E-ma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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