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学生 关宇男
《雷雨》中,周朴园出场时五十几岁,阴险,道貌岸然,伪君子。三十年前在无锡的他,是怎样的青年,我们不得而知。
他那时与周萍年纪相仿,不过对爱情的理解大概与周冲相似。从他与侍萍在一起,到周萍诞生,那之后几个月的幸福时光,是他一生都在回味的日子。
在我看来,周萍出生后,周朴园对侍萍无微不至的照顾,说明他对侍萍也是有过爱恋的。他可能也想象过与侍萍幸福的婚后生活,双子绕膝,其乐融融。
后来,周朴园渐渐学着父亲的样子,也成了封建家庭叫人痛恨的家长,也习惯了居高临下地让所有人听命于他,也学会了草菅人命、发断子绝孙的昧心财。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是麻木的,甚至于还带着一种变态的快感;而当他拿起侍萍的相片时,才会有深深的自责。对于侍萍的回忆是他内心中最后一块净土,他维持着家具的原样,与其说是缅怀侍萍,不如说是祭奠自己已经死去的、美好的青春。他何尝不是封建大家庭的受害者?他也是从反抗到习惯、从习惯到麻木。想起侍萍时,他的内心是何等的荒凉!
有人将他与侍萍对峙时从懊悔到严厉的转变视为虚伪的表现。但要我说,这转变背后是深深的恐惧。诚然,所有人都见识到了他如今的伪善面貌。鲁大海的指责让他心虚。侍萍是所有人中唯一知道他旧时纯真的人。她的存在,每分每秒都在做着今昔的对比,都在对他进行着无声却刻骨的谴责。侍萍一个人的目光,足以让他无地自容,足以让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怎样的一个人。他换上伪君子的嘴脸,写支票以息事宁人。这种仓促应对,又何尝不是在麻木自己。
最后的雷雨之夜,真相大白。侍萍生命的支柱———两子一女,两死一失踪。她只有疯癫,每年、每日、每夜等着失踪的儿子归来。繁漪的信念是周萍,他一死,她便再没有清醒活着的理由。而周朴园在同一天晚上看着两个儿子的惨死和两个他爱过的女人失了神智,照理说他的损失最为惨重,他才是那个最可怜、最应该疯了的人。但是他没有。十年后的他像是老了三十岁,精疲力竭地缩在旧日周公馆的壁炉边。
他没有疯,是因为从三十年前他失去侍萍的那一刻起,便已失去了真、善和美,失去了所有想坚守的东西。他不过是机器一般,按照封建家长的程序走了一辈子。所以那个雷雨之夜,他原本已经一无所有,只是重温了三十年前的失去,以一种更惨痛的方式。他的心,早已一片荒芜。
读完《雷雨》,我对周朴园没有痛恨,只有叹息。他只是悲剧中的一环,并且也许是最可悲的一环。他实际上并非始作俑者,却担负着造成悲剧的责任,每分每秒受着良知的谴责。处在他的位置,没有人敢保证自己能更高尚,毕竟在腐朽的制度下,道德的存在会被无情地抹杀。在剧本的最后,他并没有被贴满了标签;我只看到一个伤痕累累的苍白老者,在丧钟里走向他早已被掘好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