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外经济贸易大学 李欣妍
从我家到外婆家,总要跨过那条江。
在我模糊的儿时印象中,到外婆家去,总要坐一条铁皮小船。船皮生锈发黑,舱内大大小小的凳子上坐满了人。小船老牛拖破车似的,把我们一行人从江这边拉到另一边。船夫会和爸爸聊聊家中琐事,也会说个笑话,唱个号子娱乐大伙。但我喜欢侧着身子,撑着头,听木浆划过江水的声音,“唦唦唦”,温柔动听似外婆的耳语呢喃。
过了江,走几步就到了外婆家。还不等下船,就可以看到外婆半倾着身子张望着。爸妈笑着上前迎外婆,我就小心翼翼地跨下“老牛”。外婆住在爬满绿藤的房子里,我一到外婆家,邻里就热闹起来了。那些和外婆年岁差不多的老人,搬着小凳到屋中围成一圈,听我唱歌、说学校里的故事。这时外婆在厨房里烹制着刚从江里打上的武昌鱼。吃完饭,我定会拉着外婆到武汉大学逛逛,绝美之景要数在4月樱花开放的时节。外婆一手牵着我,一手提着篮子,采下最艳丽的樱花,好酿作可在盛夏食用的樱花蜜。
上中学时,铁皮船已光荣退役。过江时,我们登上了定时发船的轮渡。白色的大船里挤满了背着书包的学生和推着自行车的工人。我知道,他们都和我一样急着回家。水流穿过马达发出“轰轰”的声音,风很大,我只好眯起眼。
远岸竖起了一座座大楼,外婆的家越来越不好找了。外婆还是会在码头接我,我跑着迎她,父母则提着礼品在后头笑着慢慢走。老人们一如既往地欢迎我,依然把我围在圈里,不过这时,我坐着比外婆还高了。
吃完饭,我还是会拉着外婆去武大观赏樱花,游人如织,樱花却已不容采摘。我虽有些失落,但感念如此多人与我志同道合,便依旧玩兴十足。我尤记得一瓣樱花飘到了外婆头上,于是索性拿起相机,拍下了头戴樱花的外婆。细看照片才发现,樱花藏在发间开得粉嫩,那发却已是银丝如雪了。
前些年,中国的第一条长江江底隧道在家乡贯通。父母庆幸着又多了一种过江方式,我却闷闷不乐。小车在昏暗的江底穿行,我听见的只有车轮“咕噜咕噜”的声音。我还想念着江水的柔软、船夫的号子和探着身子张望的外婆。
我再也不用苦苦找寻外婆的家,钻出江底重见阳光时,映入眼帘的就是儿时眼底的那抹绿色的藤蔓。院里几乎只有外婆一家还住在这里,邻居们早已搬入儿女新买的楼房。父母也几次劝说外婆,可她总是默默摇头。
这儿冷清多了,再也没有多少人来欢迎我,但我终于有机会可以搬着小凳静静地坐在外婆身边,跟她说说话。她总说:她想念从前的江,从前的生活。她希望我不要忘记家乡、忘记过江、忘记江另一边的外婆家。我们不再去武大看樱花了,吃的也是超市里买的樱花蜜,但那张照片,我还一直放在皮夹里。
此时此刻,我只能搭乘思念过江,在梦里梦见长江,梦见武大的樱花,梦见外婆。只要我看到照片里头戴樱花的外婆,我就知道,我从未离家,只要跨过那条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