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师范大学学生 李真瑜
处异乡,居异地,又是一年春风起,它吹绿了两岸江南,也吹进我的睡梦里。
梦里,是谁在问,人间春日,何物是江南?
何物是江南?我也这样问自己,是小桥流水,烟雨楼台,还是竹笋蒌蒿、桃花鳜鱼,那些散落在记忆深处的残垣断墙,零星拼凑……
江南人家尽枕河,门后的那个空间,半是流水半是岸,青石板的台阶从水下升起,一直蔓延到屋后。
春来水暖,那里成了一片嬉戏的乐园。小孩子喜欢在两岸,隔着窄窄的小河,相互喊叫,打着小小的水仗。曲蹲在石板上,小手伸向清绿的河水中,缓缓的流水,从手指尖溜过。多年后,惊觉,原来童年的时光一如手中的流水,流逝,如此无声无息。怪不得,有人感叹似水流年……
当然最爱的地方不仅是屋后的小河,还有外面的池塘。似乎有水的地方,都有童年的回忆。
春天的池塘,青青蔓蔓的水草,招摇地曳动。黑黢黢的,成群成群的,是小蝌蚪。
曾经,小小的我,喜欢赤手当勺,舀起的蝌蚪,放进玻璃瓶,带他们回家。可是,妈妈说,他们应该生活在池塘里,那里,才是他们的家,改变环境,会让他们害怕。
眷恋了一个地方,便不忍离开。动物尚且如此,更何谈人?
轻轻的船橹,轻轻的流水,划开江南冬天的寂静,带来春天的声音。
声音,什么是江南的声音,大概就是吴侬软语吧。江南人最爱的音韵是吴歌越调,江南小镇里有的是茶楼书场,听一回书,闻一支曲,看一出戏,品一壶茶,就着一楼的春风,岁月悠悠。
童年的光阴,由越胡咿咿呀呀地编织而成。
越剧,不是水磨调那天生的水天一色、清雅绝尘,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昆曲会高高在上,可是,落地唱书,草台搭班,从民间小调脱胎而来的越剧,永远是最平易的。
不能忘记的是幼年时的看戏文。空旷的平地,连夜搭起的戏台,台下的熙熙攘攘,台上的离合悲欢。
戏班子一般是村里请的,这是全体的娱乐。当然也有个别的家族办喜事请了来热闹一番的,周岁戏、寿年戏、乔迁戏,皆是如此。
如今,身处都市的我,一直有一个疑惑,年少时那些在各个村子里流窜的江南戏班,现在是否还存在。也曾在大剧院里听过越剧团的演出,半场未过,意兴阑珊。其实,最有味道的越剧,还是在草台上。
就像当年乾隆下江南听王周士的说书,就喜欢挤在茶馆里,那样的氛围才最适合听书。可是,书场里的人,见了皇帝,不免有些紧张,却步退后,为此乾隆下旨,凡有功名的都往前坐。于是,出来了一群秀才、举人。至此之后,说书场上离台子最近的那张桌子就叫“状元桌”。
我不知道,“状元桌”是不是推广到了所有的戏曲场里,但儿时看越剧时,台下最靠前的那张桌子也叫“状元桌”。不过,这露天场子里的“状元桌”上坐的都不是状元,而是村子里有名望的长者,或是出钱的那户人家。
小时候从没有坐过“状元桌”,孩子们最喜欢的座位其实是在台侧。既可以看戏,又可以看到旁边拉胡琴的老公公,后台的一片忙碌,还有台下的众生百相。台下看戏的人,在台上看戏的孩子眼中,未尝不是一出杂乱的戏文。卞之琳的《断章》说的也正是同样的画面。
现在的朋友或许很难想象,在KTV里或沉默、或五音不全的我,儿时会唱很多折越剧。最喜欢《碧玉簪》,小小年纪开口就是老旦的唱段。“极目云山拥翠微,遍地芳草碧如茵,新黄嫩绿柳含烟”,也喜欢《盘妻索妻》的第一场,梁玉书游春的唱词说不得多出众,但每每唱出,就仿佛能看到无限春光。当然《梁祝》的“十八相送”、“楼台会”,《红楼》的“金玉良缘”,《西厢》的“琴心”,这些名段也是烂熟于心的。半低螓首、微移莲步、轻启朱唇,舞台上的美丽可以在水袖翩跹、蛾眉宛转中达到极致。
那些,是我记忆深处最美的天高云淡、水光潋滟。只是,此刻,谁再来唱一出折子戏,在江南的春日里,吴歌越调,悠扬千里,穿越所有的忧伤和欢喜,直到你心里。